1896年的今日,郁达夫出生于浙江富阳满洲弄(今达夫弄)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
杜甫曾说“文章憎命达”,是说凡作好文章者,常命途多舛。郁达夫幼年丧父,家境窘迫,年轻时在日本留学读书历尽艰辛;感情上,与原配孙荃因缺乏感情基础而分道扬镳,后来与王映霞的结合也以悲剧收场。日军攻陷富阳后,郁达夫的母亲在家乡活活饿死,孩子早早夭折,长兄又被日伪杀害,他自己也流亡到苏门答腊……这些灾难迭加于一身,使郁达夫时时生活在痛苦之中。郭沫若回忆说,“在友人中像达夫这样的遭遇是很罕见的”。郁达夫遭逢这样的人生境遇,使得他的作品充满悲观主义色彩。因为他敏感、多情、自卑,所以他很少直接针砭时政、批判现实,而是通过对自我的剖析、个人经历的描述,借以抒发某种思想和情绪。正是钱穆先生所说的“又值世乱,生命涂炭,道义扫地,志士灰心,见时事无可为,遂转而为自我之寻究。”
比之像鲁迅那些常以犀利而理智的态度批判社会现实的作家,他总是给人以更多的“情绪感”,悲、怨、愤、欲、苦……种种抑郁之情。或是自怨自艾的嗟叹,或是对人情冷暖的唏嘘。
言为心声,文如其人,郁达夫如同他笔下许多的人物一样,成为了那个时代的“零余者”,他们与现实社会势不两立,宁愿穷困自我,也不愿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他们痛骂世道浇离,或以种种变态行为以示反抗。剥开一层颓废的外皮去审视真正的内心,这是痛苦的,也是伟大的。他就是一块匪石,一生都闪耀着赤诚的颜色;他就是一位达士,多愁善感又顶天立地。
郁达夫笔下的人物是“以己之身,化彼之形”。他在日本留学的时候,“私小说”又称“自我小说”非常流行,这种文体的主要特点是作家直率地在作品中叙述自我经历,且通常具有悲伤忧郁的感情基调。这对郁达夫的文学创作有直接的影响,正如他所一直主张的那样,“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他的作品人称一般都是没有指向性的“他”,很多故事背景就是他自己所生活的日本,偶尔捏造一个姓名,也不过是给自己戴了副假面而已,其实还是毫不含糊的自我暴露。不论是《沉沦》里的他、《茑萝行》的我、还是《茫茫夜》里的于质夫、《烟影》里的文朴……这些主人公总是一副灰白色的面孔,有着高高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总是消瘦得可怜,不是穷困潦倒、就是自卑抑郁。《茑萝行》中主人公把自己的孩子称作“悲剧的出生”,恰恰是郁达夫自传中对自己的形容。郁达夫将自己的形象——至少是他所认为的自己的形象化作笔下的人物,写着他们的悲剧故事,也是对自己的剖析、讥嘲和怜悯。
郁达夫笔下的情感是“颓废有原,悲切有因”。曾有人评价他的创作风格“犹如林黛玉一样,有着一种“病态美”,不是正常的绯红,而是高烧、肺病过后凄惨淋漓的红晕”。他描写的景色乍一看是平和宁静,可又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愁云惨雾,莫不衬着主人公内心的孤独和忧郁。这些人没有一刻不是苦闷的,没有一刻是不颓废的,他们脱离人群就在酒馆买醉,他们自我封闭却在妓院取乐,他们的情绪晦涩、悲愤,结局则通常为病重、自杀、或性变态、或更潦倒。这些人的情绪其实是一面镜子,映射着郁达夫内心的“自卑情结”。自卑情结的产生除了天生性格敏感的原因之外,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他没落的出身和凄苦的童年生活;二是他在日本留学的经历,当时的中国在国际上没有地位,中国留学生在日本也受到严重的民族歧视,而郁达夫却无能为力,他的痛苦对时局无损秋毫,积郁久了便更加重他的自卑情结。因此,他的作品中的颓废、悲切无一不是自我情绪的宣泄。
郁达夫的一生,胡愈之先生曾作这样的评价:在中国文学史上,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的名字,在中国人民法西斯战争的纪念碑上,也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烈士的名字。
达夫自然是一个很感性的人,读他的作品,常常禁不住要忧郁,这种人性深处的忧郁,不是张爱玲小资式的情调和疲倦,而是人性深处的那种痛苦,那种无助,满是血与泪的交融。
达夫一贯主张“文学作品都是作者的自传”,他的小说如此,散文和诗歌更是如此。郭沫若在《论郁达夫》中谈到:“他的作品中透露出一种真挚,似乎还有一个及其虚弱的声音在向你求救,那是灵魂的无奈在低吟浅唱。”真是不刊之论。郁达夫毁誉参半的《沉沦》,就彻底袒露自己的精神苦闷,简直比罗梭的《忏悔录》,还要来得直接。
“我真正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我所要求的就是这异性的爱情。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里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于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作者情感的一种燃烧。那种压抑在内心中对爱的渴望,像地狱中的魔鬼吞噬着诗人的生命,诗人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燃烧……
此情可待成追忆
郁达夫的第一任妻子是孙荃,虽是父母之命,但却正是达夫所喜。孙荃颇通文墨,旧体诗写得玲珑剔透,与郁达夫双剑合璧,龙飞凤舞。在达夫赴日留学中,两个有情人鸿雁传书,有很多的诗情和画意,流淌在盈盈一水间。
郁达夫甚至慨叹,“汝文字清简,已能压倒前清老秀才矣!”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爱屋及乌,郁达夫把孙荃的两首小诗夹在自己诗作内发表,以假乱真,成为文坛佳话。由此可见当时郁达夫对孙荃的珍爱。
1920年7月24日,两人正式结婚。随后的六七年时间,郁达夫尽管经历了丧子之痛,但夫妻二人的生活充满甜蜜。只是这种丧子之痛,无疑加深了郁达夫的颓废。在《一个人在途上》中他写道:“现在去北京远了,去龙儿更远了,自家只一个人,只是孤零丁的一个人。在这里继续此生中大约是完不了的漂泊。”我至今还记得《一个人在途中》中,郁达夫打酸枣,龙儿穿着棉袍,跑过来跑过去接,接到了就咯咯的笑,接不到也笑个不停忧伤弥漫的场景。
1922年春,郁达夫要回日本参加毕业考试,虽非死别,但却是最痛苦的生离,郁达夫和孙荃两人携手和声填词《卖花声——送外东行》,没想到竟成为两人的绝唱。
风雨茅庐安如山?
郁达夫曾经对自己的好友孙百刚说:“老孙!近来我寂寞得和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路一样,满目荒沙,风尘蔽目,前无去路,后失归程,只希望有一个奇迹来临,有一片绿洲出现。”
1927年1月14日,奇迹来临,绿洲出现,郁达夫恰好在孙百刚家邂逅了杭州第一美女王映霞,立刻坠入情网,不能自拔。
郁达夫和王映霞,一个是文坛才俊,风流倜傥;一个是西子再生,绰约多情。郁达夫自然一见倾心,再见倾倒,三见匍匐在地,于是上演了现代文坛一段轰轰烈烈的郁王传奇恋,世人称之为富春江上的神仙侣。
杭州本来就是盛产爱情的地方,许仙和白娘子断桥的相会,就在那里。郁达夫初遇王映霞时,身上穿的正是孙荃从北平寄来的羊皮袍子,而孙荃,那个时候也正在北平呻吟于产褥之上。郁达夫,何其负心也!
郁达夫追求王映霞时的喜悦和热恋,忧郁和彷徨,放浪和坦白,简直超出了世人的想象。
热恋期间,郁达夫突然出版《日记九种》,披露了他和王映霞相爱的种种细节,在上海滩引起轩然大波。平常人猜想,郁达夫此种作为,当是向世人申明,王映霞是我的,贴有郁达夫牌的专利商标。
《堂吉诃德》中有这样一句议论:“一个正派女人的美貌好比一束独立的火焰或者一把利剑,如果不靠近它,它既不会烧人,也不会伤人。”真正祸水的是男人,张爱玲看得最为透彻。她说:男人总要把好女人教坏,又想方设法的把坏女人感化好。郁达夫是不是如此?
1927年郁达夫与王映霞在上海宣布同居,当年郁达夫38岁,王映霞23岁。这对孙荃的打击难以想象。“在长夜漫漫中,她只得断荤茹素,成了虔诚的佛教徒。”
1936年春天,郁达夫携妻子王映霞奔赴杭州,建起寓所——风雨茅庐。
郁达夫的诤友鲁迅却对他说杭州不可居,并说湖上闷热、蚊虫多。也许是老道的鲁迅悟出了西湖“断桥”的谶语。因此特意作《阻郁达夫移家杭州》:
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
温柔富贵乡里的郁达夫对此付之一笑,说:我只是作家,先生却是战士。纵是战士,在这“花态柳情、山容水意”之间,怕也会渐生惰性,甚至颓废不振的吧。
郁达夫的《寄映霞》可以窥见当时达夫的心情:
朝来风色暗高楼,
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
为君先买五湖舟。
风雨茅庐建成后,郁达夫和妻子王映霞过了半年神仙眷侣的日子,半年后郁达夫远赴福建谋职。起初王映霞要跟随郁达夫离开,但郁达夫舍不得单身汉的逍遥自在,反复阻拦,引起王映霞的怀疑。
后来王映霞偕其母与三个儿子避难富阳、丽水,也许是郁达夫处处留情让王映霞恼火,也许是小女子孤枕寒被的辛酸,王映霞在达官贵人的勾引下,终于红杏出墙,给郁达夫戴绿帽子的就是达夫的好友浙江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郁达夫匆忙赶回家,路上抽签内容为:
寒风阵阵雨潇潇,
千里行人去路遥。
不是有家归未得,
鸣鸠已占凤凰巢。
郁达夫感到大难临头。回家后,果然王映霞态度冷淡,郁达夫又在自己家中发现了许绍棣的信件,终于忍不住大怒,夫妻争吵,王映霞离家出走。
窗外,王映霞洗涤晾晒的纱衫还挂在那儿,郁达夫越看越气,又毫无办法,竟然拿笔饱浸浓墨在那纱衫上大写:‘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
不久,郁达夫又愤而在《大公报》刊登“启事”。
“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搬去之细软衣饰、现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惟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一地址。郁达夫谨启。”
王映霞看到后,气得花容失色,后经友人调解,郁达夫登报说明自己神经错乱,而王映霞则不公开的写下保证书。至此一场风波才告平息。
然而感情的裂痕却愈来愈深,终至最后在南洋恶脸相向,郁达夫推出《毁家诗纪》详细叙说王映霞与许绍棣的“热恋情事,”而王映霞也以《一封长信的开始》和《请看事实》相对应。在报纸的推波助澜之下,这对“富春江上神仙侣”终于覆水难收,分道扬镳。王映霞只得从星洲孤身回国。
晚年的王映霞这样回忆:“我离开郁达夫,拎了一只小箱子走出了那幢房子。郁达夫也不送我出来,我知道他面子上还是放不下来。我真是一步三回头,当时我虽然怨他和恨他,但对他的感情仍割不断;我多么想出现奇迹:他突然从屋子里奔出来,夺下我的箱子,劝我回去,那就一切都改变了……”
王映霞走后,郁达夫带着儿子郁飞继续在南洋飘泊,直到1945年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
早在1945年初,郁达夫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立下遗嘱,把他在印尼的一切财产留给何丽有及其子女,而国内的稿费、版税、房产等,则全部留给王映霞所生的三个儿子。一代文豪,终于烟消云散,所有人生是非,都付与断壁残垣。
郁达夫好友刘海粟曾讲过一番话,最能反映郁达夫对王映霞的痴恋:“自从王映霞离开新加坡回国,他一直抑郁寡欢,酒喝得更多,诗却写得没有过去好了。古人说诗文穷愁而后工,那是指精神面貌振奋的人而言。
达夫在南洋,虽在印尼和何丽有结合,但是他们之间没有深厚的爱情,郁达夫直到死,心里只有王映霞。”
王映霞后来嫁于华中航业局经理钟贤道,2000年12月, 92岁高龄的王映霞在上海安然去世。
郁达夫的好友郭沫若对郁王悲剧曾做过这样的评价:“达夫太多情,却又像妇人那样多愁善感并且疑心太重”,“达夫是始终挚爱着王映霞的,但他不知怎的,一举动起来便不免不顾前后,弄得王映霞十分难堪”。
事实也确是如此,郁达夫1936年日记就这样写到,“晚上独坐无聊,更作霞信,对她的思慕,如在初恋时期,真也不知什么原因。”
说明即便结婚十年之久,郁达夫对王映霞得感情依然浓烈。但也许爱之深,必然苛求切,实事求是的讲,婚姻的破裂达夫是负有主要责任的。
我们从以下可以看到一些痕迹。1931年3月,郁达夫与王映霞发生矛盾,就直接卷铺盖回到富阳老家,以此来刺激王映霞。见到久别的妻儿,郁达夫分外激动。孙荃真是一个个性的女人,她虽然精心服侍郁达夫的生活,但却在卧房门上贴出“卧室重地,闲人莫入”的告示。
还有就是郁达夫到福州阻止王映霞去,是否有放浪形骸的某种隐秘需求,我们不得而知。但却让王映霞有被遗弃的感觉。王映霞甚至和普通女友交往,也要被郁达夫怀疑为同性恋,一旦像郁达夫一样离家出走,马上郁达夫就登报,闹得满城风雨。
更何况在战乱时,郁达夫把妻儿一大堆丢在老家不闻不问,最后,更是自己当初附庸风雅所结交的不三不四的达官贵人,趁着乱世占去了凤凰巢,王映霞当然有错,但却是可原谅的错。
在郁达夫的眼睛里,所有的女性都是可亲可敬的,个个都值得男人们去追求、去怜悯、去爱恋。
甜蜜的爱情和不幸的婚姻纠葛,既给郁达夫带来了甜蜜的忧伤,更给他留下了许多难以启齿的苦痛。但这二者的混合交织却不期然地成就了他那光辉灿烂的文学大业。
郁达夫的一生最能浓缩在他的一首名诗中。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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