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财经

“叮～”，余盈刚进入广州体育中心商圈，手机就传来一个提示音，紧随其后的是两个详细地址的播报。他从黄色的衣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接着便往下一个目的地飞驰而去。

阳光逐渐后退，风渐有凉意，商圈内，万菱汇、太古汇等写字楼上的男男女女搭乘电梯鱼贯而出，被称为“死亡三号线”的地铁内限流的栏杆依次摆起，还没等排队的人都挤上地铁，天河北路的中信广场、天河路的天河城的灯牌就依次亮起。

在白天与夜晚的交接处，余盈开始了他7个小时的奔走。

夜色中穿行

美团外卖的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宵夜外卖订单最多的城市依次是深圳、广州、北京。在21：00-22:00时段，广州外卖订单量占夜宵订单总量近60%。

抵达正佳广场后，余盈从商家手中接过商品，将其装进用黑黄相间布料制成的保温箱里，然后就戴上黄色的头盔，骑着黑色的电动车，再次出发。

余盈是一名外卖骑手。2018年8月，他结束了在深圳电子厂的仓管工作，来到广州体育中心商圈开始送餐。电子厂的工作乏味，日日重复，他想要跳出来，更重要的是，他听说外卖骑手多劳多得，工资高。

在上了一个月的日班后，余盈主动申请在晚上送餐。他所在的天河东路德欣幼儿园附近的外卖站点，约有一百来名外卖骑手，其中有23个骑手负责夜间送餐。余盈喜欢晚上，晚上吃饭、逛超市的人少，商家不会“卡仓”，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比较少，送餐会比较顺利，而且21点过后，送餐的客单价会高一点。

外卖骑手的装备（时代财经摄）

“卡仓”是外卖骑手送餐时的专用术语，指的是由于订单量较多，商家无法及时将餐品备好的情况，这种现象在中午饭点、下午时段较常出现，每到下午，来自写字楼、学校的茶饮订单飞涨，不少人一点就是几十杯，卡仓在所难免。

夜晚喝茶饮的人少了很多，“卡仓”的情况也就少了很多，但也会有意外，10月18日这天晚上9点半，与余盈在同一个站点工作的成海群接到了一个居酒屋的订单，消费金额约260元，预计送达时间是22:55，成海群有些无奈，拿起烟坐在电动车上抽着，夜晚“卡仓”少见，但是偶尔也会有这种商家出餐慢的订单，如果手头上没有其它订单，就只能这样干巴巴等着，“烂单！”成海群吐槽了一句。

原本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成海群可以再送多几单。晚上虽然不像白天高峰时一样可以同时派送9到10个订单，但订单都是一个接一个，从没有停过，偶尔遇到下大雨，也会有四五个订单同时涌上来，一晚上下来，可以跑大约20单。

成海群家住广州海珠区琶洲，每天他都要开30多分钟的电动车到体育中心上班，妻子则留在家专职照顾5岁的女儿和7岁的儿子。早上10点，身为站点组长的他要跟组员开会，然后再送3个小时外卖，晚上则是他一天工作真正的开始。喜欢夜晚的理由和余盈大同小异，人少，钱多。有时候工作累了，成海群会在外卖站点内三张连在一起的铁制凳子上坐着或躺着休息，他说，累了就睡一会，一旁的同事打趣问到，你还有得休息啊？成海群不好意思地笑了。

越到晚上广州体育西横街就越热闹（时代财经摄）

越到深夜，路上行车越少，但大街小巷上，总能看见一辆又一辆载着蓝色或黄色保温箱的电动车呼啸而过。每个夜晚，余盈和成海群就骑着他们的电动车，北至广州东火车站，南至珠江新城，东至暨南大学，西至广州动物园，将餐馆、水果店、药店、商超与一个个住宅小区串联在一起。

美团外卖的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宵夜外卖订单最多的城市依次是深圳、广州、北京。在21：00-22:00时段，广州外卖订单量占夜宵订单总量近60%。

便利店的谜语

有天晚上临近关门，一个年轻的男孩拖着行李箱过来，买了一桶爆米花、一瓶水，还有一支玫瑰花。女朋友要分手，他想赶深夜的飞机去成都挽回……

来自超市、便利店的外卖订单越来越多，10月18日晚上22:20，在接受时代财经采访前，余盈刚刚将四瓶矿泉水和瓶装奶茶饮料从超市送往小区。

来自超市的夜间订单一般都是矿泉水、饮料和零食。由于超市的物品单价较低，为了让配送费更划算，许多顾客一买就会买很多。

这天晚上11点，余盈将一大箱矿泉水从体育东路送往花城大道，他气喘吁吁地将水扛在肩上，在目的地的电梯里忍不住自拍了一张。有电梯还算幸运，将3袋30斤的大米扛上9楼也不是没有试过，订单是系统派送的，余盈只能自认倒霉。

大型超市的营业时间短，一般在晚上10点前就关门了，承担夜间日用品外卖订单的多是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根据中国连锁经营协会发布的《2019中国城市便利店发展指数》，广州的24小时便利店有67.4%，而北京的24小时便利店只有45.5%，南北差异明显。

广州街头的便利店（时代财经摄）

社区型便利店的生意往往是从傍晚才真正开始的。

今年1月，家住深圳龙岗坂田地铁站附近的方琳红在自家小区楼下开了一间加盟连锁便利店，她向时代财经透露，夜间买东西的顾客比较多，下午6点到晚上8点是消费高峰，占到她一天营业额的近2/3，晚上8点到10点半是次高峰。

因为与丈夫双双失业，楼下盘下的商铺租不出去，方琳红想着便利店的门槛较低，便开了这家店。在店里，方琳红要打扫卫生，整理货架、补货、订货，查看货品保质期，清理退货，有时还要向烟草专卖局订一次货。一般，她会在白天完成这部分工作，晚上只负责招待顾客、收银。

晚上来买烟、买啤酒的人比较多，还有人过来买花。方琳红很喜欢花，但眼下的情况不能任性地去玩花——这几年因丈夫投资不力，家庭经济状况下滑，40岁的她正经历中年危机。她要生存也要情怀，于是在30平方米的便利店卖起了花。

方琳红记得有天晚上临近关门，一个年轻的男孩拖着行李箱过来，买了一桶爆米花、一瓶水，还有一支玫瑰花。女朋友要分手，他想赶深夜的飞机去成都挽回，他感到非常心痛和不安，希望花能为他助力。很久以后，男孩再来便利店，身边总会带着一个女孩，方琳红不知道，这还是不是当时那个女孩。

到了晚上10点半，方琳红便把店关了，小区内的另一家便利店则会营业到零点。由于所在小区入住率还不太高，进入深夜，到店的顾客就变得很少。方琳红觉得，除非晚上10点半后到早上8点这段时间的营业额可以支撑一个人工工资，不然24小时营业就没有意义。

深夜，广州街头的24小时便利店（时代财经摄）

不过，比起年初，方琳红觉得便利店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因素是便利店的数量越来越多了。

根据速途研究院的相关报告，2018年国内便利店数量达到12.2万家。但是，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下，能坚持下去的便利店越来越少。在广州捷进中路，相隔不到100米的路上，就有两间便利店在门口贴出了“旺铺转让”的字条，而在马路对面，两家知名连锁便利店早已经在一两个月前清空了店铺。

开便利店是为了生活，方琳红希望可以早日独立开一间温暖的有情调的花店。

孤独与狂欢的街头

习惯了黑夜的小龙虾想要回到白天的餐桌上，但是越来越多的餐饮品类却在瞄准夜间市场。

晚上9点，锁上花店的门后，王尧杰回到家便打开外卖app，点上一份宵夜。他什么都可以一个人去做，唯独吃宵夜，他不会一个人去。他选择点外卖。

从银行裸辞几个月后，王尧杰在东莞与人合资盘下一间店，卖起了花。他一个人看店，每天早上9点开门，晚上9点关门，即使附近的花店大多晚上10点关门，有些甚至营业到0点，但是王尧杰不想太累。

夜里回到家的他，容易觉得饿，朋友大多已经结婚，又没有同事，想找到可以一起出来宵夜的人比较困难，只有点上一份外卖，海鲜面、柠檬茶、长沙臭豆腐……什么都吃，但只吃外卖。

他觉得，一个人吃宵夜太孤独了。

夜晚的餐馆“一人食”并非主流，人们三三两两结伴，就着菜品，谈笑风生。在广州，有几条出名的宵夜街——宝业路、员村横街、琶堤……一到夜晚，整条街就突然苏醒过来，欢声笑语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酒杯碰撞声。

晚上，人们到宝业路就餐（时代财经摄）

周大龙在广州宝业路的小龙虾店每天下午5点才开始营业，不过要等店里完全热闹起来，得到晚上七八点之后。

在周大龙看来，小龙虾与夜晚，是绝配。吃小龙虾要戴围裙，要用手剥虾，需要有比较空闲的时间段才能品尝，它具备社交属性。

长夜漫漫，适合剥虾。

19年前，周大龙做的还是白天的生意，他在江苏南京经营着一家粤菜馆。当时南京引入的盱眙小龙虾因个头大、口味好引发排队风潮，他便在店里试着推出几道小龙虾菜式。后因修建南京体育馆，粤菜馆被拆了。周大龙索性在2006年回到广州，在宝业路开起第一家小龙虾馆。不过当时小龙虾在羊城还并非网红，在很多人的认知里，小龙虾不太卫生。开业第一年，周大龙的餐馆生意有些冷清，第二年才有了些回头客，后来生意逐渐转好，从初始的一格铺店面逐渐扩大到1000平方米。

2015年底，大量资本开始杀进小龙虾市场，行业迎来“井喷”，小龙虾成为超级网红，主题店铺一家一家地开，但喧嚣过后，多数铩羽而归。周大龙的小龙虾店也受到影响，原材料价格被哄抬，生意被抢占，他尝试着做过鸡煲等家常菜，但随着租金日渐上涨，家常菜利润空间较小，营业额上不去，他又把主业重新聚焦到小龙虾。如今旺季时，周大龙单店一个晚上有200多张单，淡季时，一个晚上则有70-80张单，生意自然是比不上巅峰时期。

周大龙小龙虾馆业绩的收缩，也与宝业路这条宵夜街的人气下滑不无关系。这几年，宝业路餐馆的更换比率较高，不少餐馆慕名而来、抱憾离去。相比较前几年的喧嚣，宝业路的“入夜”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候，“夜晚”好像就没有来过。

晚上的宝业路（时代财经摄）

周大龙告诉时代财经，宝业路做宵夜的行情每年都在下滑，一方面是租金成本太高，10年间租金涨了约5倍；另一方面则是受不让外摆政策的影响，人气极速下滑。

不过，小龙虾的生意却依然很火。美团外卖的数据显示，2018年，广州一地就消费了520万斤小龙虾，为全国之最。不过比起到店消费，人们更愿意点上一个外卖，在屋子里就着综艺、电视剧吃下去，美团外卖的数据显示，2018年，广州小龙虾外卖订单量占小龙虾总单量的85%。

为了吸引年轻人，周大龙也开始在抖音上打广告，加强在点评网站上的推广。周大龙考虑要把下一间小龙虾店开进商场，不做夜间生意，长期的通宵工作让他觉得有些疲惫，而且愿意通宵上班的人较少，员工流失率较高，商场则不会有这样的苦恼。他觉得，现在的流量都在商场。

习惯了黑夜的小龙虾想要回到白天的餐桌上，但是越来越多的餐饮品类却在瞄准夜间市场。

今年6月，潮汕牛肉火锅店陈记顺和开始将广州部分门店的关门时间延长到凌晨2点，并在网上推出了宵夜优惠套餐。在陈记顺和负责策划推广的周波告诉时代财经，从前顾客晚高峰期等位等太久，到了晚上9点就没有多少牛肉，用餐体验不是很好，增加宵夜档后，陈记顺和增加了送肉的次数，而且增加出来的宵夜时段，在门店人员成本可控的情况下，对门店的营收也有补充。

据悉，陈记顺和经营状况好的门店夜间上座率可达50%，常规的门店则在20%-30%左右。

晚上10点，网红面包店外面仍排起长队（时代财经摄）

川渝风味面馆“遇见小面”则从去年8月开始，在广州陆续开了3家24小时营业门店；星巴克和奈雪的茶今年以来在深圳、北京、上海多地开了酒吧，在咖啡和茶饮之外，寻找夜晚新的增量……

余盈也想开一家奶茶店，不过开在白天还是晚上，他还没想好。

尾声：南方的夜，长得很

晚上的订单总是一个接一个，余盈如果没有在外卖系统中及时下线，下班时间会不断被延长。

10月21日凌晨2点，余盈将一袋药从广州天河体育东路的泉源堂药店送到天河直街的华苑大厦，然后骑着电动车往石牌村开去，结束了他一天的工作。

广州街头上的24小时药店（时代财经摄）

余盈有时候会觉得有些心酸，只身一人在广州，每天起早贪黑地跑单，但是更多时候，他没有太多的想法，他想赚钱，想赚很多的钱，然后开一家奶茶店或者一间餐馆，再找一个女朋友，就此结婚成家。

过去的一年多里，余盈没有休过假，他每天挺着背穿梭于街头，能跑多一单是一单，后来撑不住去看医生，发现腰椎已经劳损。

下线前，余盈看了一下今天完成的订单量，如果没有完成目标，时间还早，他还会再继续跑。要是时间太晚，他就给自己打气，明天继续努力。

不断累积的订单量，是通往奶茶店的一格一格的石板路。

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成海群想买点吃的回去给女儿和儿子，但想到他们都已经睡着了，也便作罢。

回到家，成海群洗漱完，玩了一会王者荣耀，又刷了一会抖音，指针转向2:30，他准备睡觉了。

余盈看了一下今日头条，也慢慢地闭上眼睛。

然而，夜还没有结束，屋外，属于餐馆的沸反盈天还在继续，24小时的便利店仍然亮着灯，只开了一个小窗口的药店里值班药师还在整理药物……

南方的夜，长得很。

（应受访者要求，方琳红和王尧杰为化名）

策划：郑方圆 统筹：郑方圆 王薇薇 采写执行：郑方圆 詹丹青 徐维强 王言 朱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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