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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航天创始人:火箭不是奥林匹克竞赛,谁先冲过终点就永远第一

作者:史成超 2019-08-12 16:49

航天产业的前进之路还要过不少的坎。

这是商业化创造的奇迹。当火箭研制不再与国家形象绑定,Space X火箭的迭代速度得以快速提升;同时,商业火箭发射对于降低成本的诉求最终促成了Space X 的Falcon 9可回收火箭技术,这项技术已经成为国际航天公认的热点。

作为国家航天力量的重要补充,中国民营航天也通过更加商业化的方式为行业注入活力。7月份双曲线一号火箭入轨被视作整个中国民营航天产业的突破,社会资本也重燃对民营火箭行业的信心。

但航天产业的前进之路还要过不少的坎:液体火箭等待入轨验证、下游市场需求尚未爆发、市场对民营火箭发射能力的认可不足……和两年就能做到上市的互联网公司不同,民营火箭行业需要不少于十年的成长期。 

深蓝航天创始人霍亮是1982年生人,三年前,这名航天科工集团的青年设计师,在Space X和国内民营火箭先行者的激励下,加入民营航天的浪潮。

他曾经在更大的民营火箭公司担任CTO,但最终选择以独立创业的方式,坚持自己的技术理念。在他的经历中,有并肩同事的不解,有出走体制的不适,有对环境变化的不安,还有无法掌控全局的忧虑和对人才求之不得的焦虑。

4ac096607a934bb8b5c0bb6b8951f98c.png深蓝航天创始人&CEO霍亮

在接受时代财经专访时,霍亮以平静的语气表达了对民营火箭行业的信心。共享单车、旅行住宿、电商外卖,和这些看得见的需求相比,离开地面的事情显得缥缈无用。但当火箭可靠发射成本降低到大众可接受的程度时,大概没有人会拒绝一次星际旅行。

“重建系统工程研制的管理方法”

时代财经:当初为什么离开体制内创业?

霍亮:我从2015年底开始接触民营火箭行业。当时,Space X第一次在海上实现可回收火箭,这对于业内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和震动,但当时我们国家民营航天是完全没有起步的状态。

我在单位属于青年设计师,觉得非常欢欣鼓舞,认为民营航天应该成为国家航天的一个重要补充力量,这是一个未来能够快速发展、能够有作为的领域。

2016年3月,军民融合上升为国家战略,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就果断地做出决策,也跟单位领导、同事讲自己的想法。但2015年、2016年,民营企业去做火箭,大家觉得几乎不可能。虽然(领导)不理解,最终也都接受了。

时代财经:在民营火箭公司工作和国营单位有什么不同?

霍亮:在国营单位,技术人员很少受到资源的约束,任务多是刚性的,很多年前就制定好了。比如说长征五号,这是国家任务,无论怎样我们都要把它研制出来,哪怕是花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商业航天企业资源是有限的,外部形势也会不停变化,公司需要根据自身的实力、针对外部环境不断进行调整。深蓝作为商业航天企业,无法获得国营单位那样的资源优势,必须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时代财经:民营火箭公司的资源有限,是资金的原因吗?

霍亮:资金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创业公司得先去找钱,现在各家公司实际上的资金可能都不够去真正做出一个可靠实用的火箭产品,所以要不停地进行融资,起码去年肯定是这样。

其次,运行模式上,国有企业有50多年的积累,有一套深入航天人血液的制度流程和模式,大多数情况“跟着走”就可以。再次,国营单位有很多国家历史上投入的固定资产、设施设备,研制方案、数据和经验积累也非常多。此外,国营单位有庞大的、专业划分非常细致的技术人员,很多岗位都有足够的冗余。这些都是民营企业无法达到的。

另外是配套设施,比如运输的保障,发射场的使用等,原有国有企业也不用去考虑这些问题,它有完善的流程和机制来保证。

时代财经:人才向体制外流动会受阻吗?

霍亮:依法办事已经成为了社会共识。张小平老师的事情曾经引起全国关注,人民日报发了社论,就是要鼓励人才的合理流动,只要在法律框架之下就可以。

其实另一部分压力也是来自于创业的内生驱动,是否愿意走出舒适区,挑战未知的领域,因此也不完全是体制等外部因素的阻挡。目前来看,国有企业能够提供很多安全性保障,比如能够解决北京的户口问题等等,这些都是很现实的。

时代财经:民营火箭公司的员工流动率是不是很高?

霍亮:我2016年开始加入这个行业,当时民营火箭的从业人员还很少,经历了民营商业火箭的前期和调整期。在行业初创期,难免出现这种调整和适应。

特别是在火箭行业,越是有工作经验或者掌握核心技术的人员,他在原有单位呆的时间越长,来到市场化运作的公司,角色转换需要一定时间。企业团队内部理念、行为方式等也需要磨合,都需要过程。

时代财经:深蓝航天的管理模式是怎样的?

霍亮:我们无法学习原有国有企业的管理模式,它的资源和规模没办法比,所以我们必须重建这套复杂系统工程研制的管理方法。这不是一件新鲜事,国际上有很多大型制造企业,例如美国的波音公司等,也有一些做得很好的小型公司,如RocketLab等,他们有很好的实践供我们去学习。

深蓝航天必须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第一个关键词是“扁平”,管理要更加扁平化。第二是“技术民主、行动迅速”,要充分讨论决策,决策后要快速行动。再次就是信息的高效流动和公开,比如说内部的技术文档,我们就学互联网公司,不设门槛,大家都可以进行学习,同时跟不同部门的人员分享技术成果。

时代财经:听说你在招聘上下了很大功夫?

霍亮:我们的核心人员,曾经在岗位上贡献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年,我从心里面对他们抱有很深的敬意,但招人成功率并不是很高,有20%已经不错了。

比如去年组建动力团队,在愚人节那天,我跑到西安去,住在一个很小的旅馆,一整天坐在上岛咖啡厅,发短信约人过来,聊完一个然后再约,想通过这种方式了解大家的想法。北京这边也是,我曾经跟人家在小区楼下转了4个小时,大概30多圈,因为附近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就边走边聊。

时代财经:理想的火箭公司人员规模是多大?

霍亮:有两个例子,一个是Space X。他的员工大概4000人左右,这是比较大的规模。另一个公司Rocket Lab,长期是大几十个人,到现在一百多人,它做小型液体火箭。公司的产品不一样,专业或产能布局也不一样,导致规模不同。

从去年几个人,到现在为止,深蓝航天有近50个人的团队,未来还会持续扩大。在液体煤油发动机领域,我们是实力最强的。

“发射前,要祭拜牺牲的航天烈士”

时代财经:中国有非常先进的航天技术,民营火箭企业是在做“造轮子”的重复性工作吗?

霍亮:我们的目标是通过技术创新塑造商业价值,来提高运载工具的可靠性,降低进入太空的成本。目前深蓝所做火箭的技术特征跟国有航天有很多不同之处,即便是“造轮子”,也是跟原来不一样的“轮子”。

比如说我们的火箭发动机,采用了与SpaceX相同的针栓式喷注器技术,这个技术在国家主动力发动机上没有应用;再比如我们在控制系统和火箭总体设计上,做9台发动机捆绑的多机并联动力冗余方案,这方面国内还没有太多实践。包括我们想做的垂直回收复用技术,这些都是在原有基础上的技术创新。

时代财经:很多火箭公司都在做液氧甲烷发动机,深蓝航天为什么要专注液氧煤油发动机?

霍亮:首先是技术上的考虑,我们起步相对晚一点,目前液氧煤油发动机技术更加成熟、可靠,能够更快为客户提供稳定服务。其次也是差异化的发展路径,在我们之前的公司,大家都在做液氧甲烷,但液氧煤油绝对是可行的技术途径之一,并且它的实用性已经被SpaceX、RocketLab等民营火箭公司的实践所证明。

时代财经:如果是可回收火箭,多久能收回成本?

霍亮:火箭回收一级就能够把近70%的成本拿回来。重复使用的次数越多,利润率也会越高。火箭成本降低,可以刺激发射需求。两方面因素叠加起来,就能够使得火箭公司有比较好的利润空间。具体的数字,我们测算过,大概应该在几年的时间就能够把它收回来。

时代财经:怎么理解航天是一个系统工程?

霍亮:首先它是工程。跟科学不一样,工程要在有限时间、资源的约束下,去实现有限的目标。

就航天系统工程的特点,我认为有两个,第一在于它的复杂性。航天工程涉及我们能够见到的工程学科的几乎所有专业门类,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非常细致地掌握每一个专业。所以航天系统工程必须是一种组织行为,要有一套机制进行技术的判断、决策以及协调。这就是所谓系统工程的研制方法和研制流程。

第二个特点在于不同专业或者分系统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关联,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特别强调顶层的设计和规划。例如“总师总指挥”制度,实际上,总师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总体设计部门,就是为了解决上述问题。

时代财经:发射火箭有一些语言上的忌讳,这是玄学吗?

霍亮:航天工程任务非常辛苦,有时候大家需要一些仪式感,表达自己心中的美好祝愿。比如我们在每次发射之前,都要去祭拜航天发射中牺牲的烈士,这已经成为惯例,但是并没有什么明文规定或者潜规则。

这个系统过于庞大和复杂,你很难掌握每个细节,比如说我们有一次失败,就是因为我们螺丝钉的生产质量出现问题。但玄学是没有的。发射不是靠选一个大师去算一算,而是大家进行一步步的包络、质量分析,然后各种评审评定,最终去估计整个的风险和可行性。

时代财经:为什么航天人需要“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攻关”?

霍亮:这个行业的年轻人大多是重点高校毕业,而且是硕士以上学历。但前些年可能有的单位,特别是一些不发达地区,待遇相对差一些。很多人从事航天事业,还是抱着一腔热忱。

另外,由于行业的特殊性,航天任务是大系统工程,不能因为一个局部耽误整个系统的进度。比如说载人航天,大家要承担巨大的精神压力。因为你做的东西要非常可靠,一旦出现问题,首先大家心里就会非常自责。其次是航天上遇到的问题,很多都是工程上比较尖端的问题,很难有其它行业能够对比,只能勇敢突破“无人区”,有时候很久都很难有突破、需要坐冷板凳。这需要自己就去攻克问题了。“特别能攻关,特别能吃苦”,就是这样来的。

时代财经:火箭发射失败,会进行追责吗?

霍亮:这个肯定是要的,而且追责就是“双归零”:技术归零、管理归零。这也是航天产业的一个重要经验,一定要把原因找到,而且要证明是这个原因导致的这个问题的。

在没有找到问题出现的原因之前,项目是绝对不能再往下走的。不能抱着试一试的心理,而是要抱着必成的逻辑去进行。具体追责会根据失败原因性质的不同,做出不同的处理,这也是航天为什么非常严谨。

有的航天工程是代表国家形象的,必须成功,一旦失败,代价太大。这也是航天产业迭代缓慢的原因。马斯克做的商业航天,对这个思维做了一些调整,有些状况在地面是不能够去模拟的,所以试飞的成本可能更低。

Space X允许失败,因为通过失败可能暴露更多问题,最后实现快速迭代。在航天研制上,他其实是用了一定的互联网思维。

“中国的富豪还有更‘伟大’的事业”

时代财经:发射火箭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吗? 

霍亮: 和航空类似,判断航天行业失败和成功的依据非常直接。飞机也好,火箭也好,你不行的话就掉下来了。相比其他的运载工具,汽车、轮船等,这种表现形式是非常极端的。一个小的失误就会导致震撼性的结果,至少从感官上来说是这样。

但我们不能因此陷入神秘主义观点。我们不会去过分关注每次失败带来多大影响,而是关注它为什么一定能成功。这也是刚才讲到的系统工程里真正核心的问题。

中国航天发射的成功率在95%~96%。这意味着,将成功概率维持在这个水平是有一套方法的。无论是客户还是我们产品提供商,如果火箭质量不稳定,这次成功,下次不成功,这是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的。好比你坐飞机,如果你没办法保证飞机不会掉下去,这机票肯定没有人去买。

现场观看火箭发射的话,确实比较震撼,因为他个儿比较大。但其实所谓的刺激,从工程人的角度来说,结果应该是可以预期的。工程不是实验,是要保证在复杂的环境条件下,甚至可能会有的操作失误的状况下还能够成功,这才是工程。

时代财经:星际荣耀入轨发射成功,会给深蓝航天带来压力吗?

霍亮:不会给我们带来压力,反而是对行业的利好,坚定了大家对商业航天领域的信心。更多的人、机构,甚至国家层面,都开始关注商业航天公司,会有更多的社会力量支持商业航天的发展。

另外,作为行业的参与者,包括星际荣耀公司本身,也看到商业航天未来必然要走液体可回收的技术路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大幅度地降低成本。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深蓝从创立开始所坚持的技术路线是正确的。

时代财经:星际荣耀的固体火箭率先入轨,你怎么看业内关于“入轨先行”还是“动力先行”的争论?

霍亮:从接触客户的角度说,“入轨先行”先把一发卫星打上去,能更早地接触客户;从传统的研制流程来说,“动力先行”是液体火箭的必经道路,但前提是把火箭整体论证得非常清楚、做好整个火箭的产品定义,使动力系统有的放矢。

的确,液体火箭的研制周期相对较长,但做液体可回火箭已经是业内共识。因为固体火箭的利润空间并不显著,固体火箭时代很快就会被液体火箭取得的进展打破。

两种方法没有一以贯之的标准,火箭不是一个奥林匹克竞赛,谁最先冲过终点就能永远保持市场占有率第一位。而客户也没有那么强烈的粘性,不会像APP那样形成使用习惯。最终大家比拼的是客户对产品的认可程度。

Space X出现之前,俄罗斯一度在国际商业发射市场上占据比较显著的份额,但是Space X出来后,就挤占了很大的市场份额,这是历史上发生的事情。

时代财经:未来市场最大的增量在哪里?

霍亮:大家现在看到最多的就是通讯卫星,特别是宽带互联网通讯,例如今年马斯克在做的星链计划,但实际上不止于此,包括遥感、科学实验、通讯载荷等,都有很多增量市场空间。娱乐、旅行、采矿等这些比较远期的需求,也会逐渐爆发出来。

此外,随着成本的降低、可获得性的提升,国家和地方的一些任务需求也会被激发出来,这也将是一块非常显著的市场。蓝海市场实际上是被刺激出来的,关键是可靠性、成本、可获得性三个方面。以物流行业为例,我想可能退回到十年前,大家不会觉得有这么多的需求。

时代财经:中国民营火箭企业比美国的更“精打细算”吗?

霍亮:美国商业航天发展的模式,所谓“富豪航天模式”占比多一些。就是说富豪在这领域投入,然后逐渐地社会资本进入。国内其实发展商业航天的条件也都具备了,但是“富豪”可能还没准备好进入这个领域。

中国民营火箭公司相对于美国具备“后发优势”。因为美国公司比中国早出发十几年,模式和技术途径(后来者)能够看得比较清晰,在发展速度上、资金使用效率上肯定更好,所以能够精打细算。但国内各公司打法不一样,资金投入不是一个固定的模式。

商业航天去年有个辩论,什么时候是中国商业航天的right time?我的观点是所有条件都具备了,我们这批技术人员在中国航天里面是人数最庞大的群体,30岁到45岁,正是干事业的年华;国内VC也不缺钱;国家提倡军民融合;还有外界Space X的刺激。

无论是政策层面、资金层面、人才基础,包括产业基础,民营航天发展的条件都具备。如果有“富豪”进来,当然是好的。但是可能中国的富豪还有更“伟大”的事业,比如说房地产、互联网、外卖这些。

时代财经:火箭公司烧钱吗?

霍亮:按照两三年的周期搞研制,每年要烧掉差不多几个亿人民币。如果拉开规模干的话,1~2个亿,三年投进去;如果做一个中型火箭,三年投进去大几个亿。这是一个比较烧钱的速度。

国内有的公司在火箭方面的投入比较大,目标是短时间内通过大量的投入达到国际领先的水平,所以给大家的印象似乎是火箭烧钱非常快。实际上国际上很多火箭公司,并不都是走这样的路子。

深蓝航天还是要走偏稳健的策略,火箭研制在初期,发动机推力、火箭运载能力的选择不同,未必需要大量的烧钱,关键在突破核心能力和建立属于自己的体系。

时代财经:顺为资本同时投资了星际荣耀和深蓝航天,他们是怎么选择赛道和公司的?

霍亮:顺为是一个综合性的投资机构,有很强的布局赛道的观念。他们认为商业航天领域是非常有前景的领域,所以很早就开始关注这个领域和整个产业链条。

我们平时交流的也比较频繁。通过投融资过程,我们和他们中很多人成了朋友,平时会交流公司治理、发展策略上的一些想法,毕竟他们见的公司比较多,有很多一线鲜活的经验。但具体的技术业务和产品,他们插手比较少。

时代财经:你曾经师从柳百成院士,对你创业有什么影响吗?

霍亮:柳先生是老一辈科学家的杰出代表,他对于国家和事业,都有非常执着的忠诚和追求。同时他也是一个非常新潮的人。去年我参加师生聚会,他还说自己是“80后”,因为老先生已经80多岁高龄了,他会经常关注社会上的新鲜事物。

他对我的影响,一是在于从一个只顾自己的学生,了解到身上还有更多的责任。不管有没有能力,都要尽自己的一份力;第二个就是不论你处在什么岗位,顺境还是逆境,都要把自己的事干好。即便是每天搬钢锭的日子,也要把岗位上的事做好,而不是去抱怨社会的不公、命运的不公。

时代财经:很多人分不清航天和航空,你觉得大众对航天产业的认知水平如何?

霍亮:美国搞载人登月,吸引了整个国家的目光。我们国家神舟五号杨利伟上天的时候,实际也是这样,这是非常有民族自豪感或者说万众瞩目的事情。

但民营航天还很难做到这一步。现在中国民营航天还在起步的阶段,坦率地说,刚刚迈进这个大门。大家还没有看到非常惊艳的成果。其实Space X 2008年第一次发射成功的时候,在世界上也没什么影响力,但是它越做越好。

文章来源:时代财经 编辑:张常旺